又一次拿起孙辈们的课外书,这次是配有拼音和彩图的《经典宋词》,竟然有73家200多首,精选了婉约派和豪放派代表人物的经典词作,令我大饱脑福。特别羡慕孙辈们有这么好的精神食粮,躺在摇篮里,就能听爸爸妈妈们念“两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”,还能听到长辈们抑扬顿挫地背诵“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。”能跑路翻书时,电子书纸质书玩具上,处处都能欣赏诗情画意。
有一年春节,疯玩了几天后俩孙女吟诗作别。一个说“海内存知己,天涯若比邻”,一个说“临行密密缝,意恐迟迟归”。大的吟道“桃花潭水深千尺,不及汪伦送我情”,小的应道“遥知兄弟登山处,偏插茱萸少一人”。词穷了赶紧上百度搜索,最后请出白居易”南浦凄凄别,西风袅袅秋。一看肠一断,好去莫回头”作罢。一旁的我欢喜之余心生喟叹。当年我们可怜,小学不说,初中高中课本上仅有“蜀道之难,难于上青天”几首,没有课外书,从未见过“三秋桂子,十里荷花”、“七八颗星天外,两三点雨山前”。读汉语言文学专业时,我们才能欣赏一些楚辞汉赋乐府唐诗宋词元曲。老师给我们讲词时,就是毛泽东的那些大气磅礴,在主席诗词里才看到陆游的《咏梅》。很早以前港台的一些电视剧,左一个“昨夜星辰”,右一个“在水一方”,或者就是“庭院深深”,我就觉得他们怎么有这么丰富的表达情感的词汇。后来才知道他们在吃老祖宗的饭。
读大学时年轻,荷尔蒙旺盛。感受与现在也很不一样。那时读李清照就觉得她是在谈情,陆游在说爱。特别欣赏李商隐的“身无彩凤双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通”、“相见时难别亦难,东风无力百花残。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烛成灰泪始干”。可现在看李商隐几乎都是朦胧诗,意境特别地美。喜欢边塞诗,“欲将轻骑逐,大雪满弓刀”,“醉卧沙场君莫笑,古来征战几人回”,让人血脉偾张,豪气勃发,现在就只是静静地享受其美感。过去不是特别喜欢山水田园诗。可现在“竹喧归浣女,莲动下渔舟”,反复吟诵。年轻时看古诗词是新熟醇酒,现在看它们是陈年佳酿。
找出游国恩等主编的《中国文学史》,翻读了一遍宋词部分。听着德德玛的《草原之夜》,心里在想,词是中国文体花园中一朵最为娇艳的奇葩,在所有的文学体裁中,没有比词更美的了。它有着和谐的声律、参差的句法、绮丽的文辞,多表现个人幽微的情感,故而较诸诗文, 更易得到青年人的喜爱。可惜这本文学史给予宋词的篇幅太少了。除苏轼和辛弃疾词各有专章介绍外,其他词家都挤在一章。
游国恩的《中国文学史》把苏轼作为豪放派的代表。但是,早在清末,周济编《宋四家词选》,把周邦彦、吴文英、辛弃疾、王沂孙列为宋词最有代表性的四家,而将很多的其他词人作品,分别编到这四家下面,比如苏轼就编在了辛弃疾的下面。周济推崇周邦彦、吴文英,根本原因是认为周、吴是词的正格,而苏轼、辛弃疾的很多作品就是词的变调。
我们今天的所有人,都知道词分豪放、婉约的说法。这个说法来自明代张綖的《诗馀图谱》:“词体大略有二:一体婉约,一体豪放。婉约者欲其辞情蕴藉,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。盖亦存乎其人,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,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。大抵词体以婉约为正。”
他认为词体以婉约为正格,这是尊重历史事实的说法。
苏轼的大多数词,并不是豪放的。豪放,是乐观积极,是满不在乎。苏词中真正的豪放之作并不多,像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“故国神游,多情应我早生华发。人生如梦,一尊还酹江月”,就决不豪放。
辛弃疾的词,作为豪放派大家,却是前无古人,纵横万里,贯通古今,具有豪壮且苍凉、雄奇而沉郁的风格。比如“何处望神州,满眼风光北固楼。千古兴亡多少事,悠悠,不尽长江滚滚流”;再比如“郁孤台下清江水,中间多少行人泪。西北望长安,可怜无数山。青山遮不住,毕竟东流去。江晚正愁余,山深闻鹧鸪。”一次友人领我登郁孤台时,我背诵着竟然热泪盈眶。还有千古绝唱《永遇乐京口北古亭怀古》,舞榭歌台,金戈铁马,让人感受到一股英雄气,又能有极其美的享受。他的这个风格与他主张抗金的经历,与他具有远大的政治抱负,而又不与投降派妥协这样一个坚定的意志,以及他周围环境的恶劣,形成复杂内心矛盾有关。他进一步扩大了词的题材,几乎达到了无事无意不可以入词的地步。雄奇阔大的意境,生动夸张的描绘与想象,构成辛词豪放风格的特征。比之苏词更生动,更突兀,气势飞舞,都是苏词里面所没有的意境。在豪放派里他是宋词的最高峰。辛弃疾经历更为丰富,抗击外侮,清理内患,驰骋大江南北。而苏轼,更适合去翰林院给皇帝抄书。
柳永具有极高的艺术特色。中国文学史上应该有他的专章,来介绍他的杰出成就。他专门写词,词比律诗更适合于通过缓急轻重的语气,表达人物内心情绪的起伏变化。像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”像“杨柳岸、晓风残月’。著名的八声甘州“对潇潇暮雨洒江天。一番洗清秋。渐霜风凄紧,关河冷落,残照当楼。”他铺叙景物倾吐心情,大都层次分明语意酣畅。且大量吸收口语词,形成了一个大众的表现手法。可是我们多年形成的形式与内容的认识方式,限制了自己的思维,以至把柳永这样的深受市井百姓喜爱的大词家忽略了。
近年来,出版界出版了一大批研究或赏析宋词的著作,形成了一个高潮。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前所未有的现象。人们欣赏到更多的情调,体会到更多更丰富的感情。
这是我们时代的象征。我们有幸啊!
(徐光太)